杯酒天边送启阳
小嫩

追思会上,燕妮告诉大家,在最后的时刻,启阳自己拔去了维持生命的管子……听到这里,心中大震,一时间五味俱陈。血性至此,真可谓铮铮硬汉。

  • 本文作者与启阳在春节聚会上

今天,我们鞠洒手中这杯淡酒,便当是举向天边敬送启阳了。

30多年前——1978年之前,我在石家庄当过六七年制药工人,那时启阳在十三所工作。1971年冬,我们在河北分社的院子里相遇。他惊喜道:小嫩!你怎么会在这儿?你那三个大哥哥呢?

那时,文革还未结束,分社的运动也还在纠缠不休。我妈妈的政治处境很糟糕,因为她抗日战争期间曾在(设于重庆的)刘尊棋领导的美国新闻处工作过,运动一来就被扣上了“特嫌“帽子,好几年摘不掉。还因为我父亲是右派分子,她也因之多年遭受牵连,一直处于边工作、边挨批、边劳动改造的状态。我到石后,也经常低着头,帮助妈妈干那些“改造活儿”(扫楼道和厕所,推燃煤,拉冬菜),心里非常自卑。但是这一切,对于启阳,似乎不存在,他只要一来,就是阳光一片。他骑自行车到分社来时,就会到我和妈妈住的那间狭小的宿舍里,坐一会儿,东拉西扯,很轻松地聊聊天。

当他得知我哥哥李建在1967年秋天失踪的消息后,非常吃惊。因为在我三个哥哥中,李建与他最为相熟(李建中学在101中),他们年龄相近,住得也近(五号楼)。六十年代,他们曾在总社大院一起唱歌,短跑,看电影,打篮球。启阳后来告诉我,高中时他还和李建互通信息,聊过志愿,都怀着年轻人的抱负,想考自己理想的专业。结果,启阳学了工,李建学了医(北京医学院)。

我妈妈极其痛心地问过他:依你看,李建会不会到外省去串联时成了武斗的牺牲品?他会不会是自杀?会不会……?对各种猜疑,启阳都表示根本不相信。他对我妈妈说:“只要他还活着,总会找到的!我不相信他这样多才多艺多爱好的性格会自杀!以后我会常来看您,需要我帮助时,您就让小嫩去十三所找我!”那时候,他这些话,让我妈妈,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,感受到的那种信心和温暖,真是难以言表。有时候我和妈妈送他到分社大门口,他的自行车已经飘出了很远很远,我和妈妈还站在门口,想着他说的那些话,我妈妈还会喃喃道:“启阳说你哥哥一定能找得到……我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。”而17岁的我,从北京到石家庄,百般不安不愿不习惯。启阳于我,是个令人安心的存在,让我在陌生的地方有了一个靠山般的大哥哥。他带我去游泳,去听他的熟人弹吉他,去他家看他刚出生的小女儿,永远欢乐。

现在,从大家的追忆声中,我才感觉到,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有此种感觉。他的人格魅力和兄长风范,感染过许多兄弟姐妹。

1978年底,我妈妈在李普叔叔的直接帮助下,调入近代史研究所,之后我也对换回京。1984年的一天,失去了联系的启阳突然出现在我的单位门口:

“你这几年怎么样?你哥哥的消息怎么样了?”他在聊了几句后,还是念念不忘李建。我摇摇头……告诉他一些我和妈妈遍寻李建的情况,当年公安局有过大学生处,也得到过无奈的答复:文革前期,仅北京一地,失踪的大学生就有400多人,让我们上哪去找!

1982年,有位李建的旧同学得到了公派留学生的名额。他在出国前到我家来,对我妈妈讲了他当年知道的李建“想去跳海”的情况。他说他可能再也不回中国来了,李建的事情在他心中沉置多年,还是想说出来……想不到启阳对这个消息倒是比较相信说:“这可能,这可能。李建的性格,跳海是做得出来的。不过他到底为什么想跳海?”沉默……想不出头绪来。他走时让我转告我妈妈,这种说法也不可靠!即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就不能绝望,李建很可能哪天就笑呵呵地走进家门来了。

我老妈妈很感动,也很愿意相信启阳的话。到了晚年,她经常呆呆地望着大门,怀抱着永远的期待,从不绝望。她相信李建很可能哪天就笑呵呵地走进家门来了。

2009年秋天,按照公证处确定遗产继承人数的要求,经过了起诉、公告、开庭审理等法定程序,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宣布李建死亡。此时我妈妈已经在天堂见到了他的爱子。

启阳听到这个结局时,收起了往日的笑容,默然片刻后叹了一声:“我和李建相差不到一岁,他要是还在,也该有65岁了。人生真是莫测,他实在是太年轻了!谁能想得到,这事竟然过了42年才算结束。文革有多少中国人家破人亡,真不知道还有多少遗患呢。”

细细想来,李建不过是启阳青少年时期的一位普通旧友,平时还都住校,相伴有限,且远去陈年,启阳却怀着一颗仁念之心,长久地关注着他的命运,这是连家人都可能做不到的。对此,我一直感戴铭心。

如今,人虽大远,言犹在耳:“人生真是莫测,他实在是太年轻了!”

往后的每一个中秋,我都会举杯送酒到天边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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